文学的变与不变《二》
主讲:张燕玲
新疆朋友的作品,我刚才提到刘亮程,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新疆的写作大致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现代性写作,一个是传奇历史和现实的资源书写本民族历史和民间活泼泼的生命和精神,包括乡土情结,包括生命意识、世界眼光等等。我把刘亮程划成现代性写作这一类。像《一个人的村庄》我就不说了。像《凿空》这个小说大家读过没有?这个争议非常大。我个人非常喜欢,在评茅盾文学奖的时候他已经冲到前40了,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在争论,争论的是什么?你看他写了这样的故事。他用隐喻的方式鲜活的细节,但是很尖锐,他的内核很尖锐,但是他的笔调很内敛、内行,表达了被生活凿空了挖空的边地人们,在当下生活的裹胁下很无助,很无奈,或者说每个人的人生被现实和历史都凿空了,虚无感。里面有一个好人,是一个汉人,他是河南过去的。那么一个汉人,他的生活习俗到了民族地区肯定是有隔膜的。他原来在村里住,他人非常好,村里的人,包括民族的人们很善待他,但是生活习俗不同,比如说他打井,他用过的水之类的,有各种的隔膜。他内心很孤独,他很希望得到哈萨克民族、各种民族同胞的认可,但是需要一个过程,他很孤独,怎么办?就到村庄的外面,因为有很多的空地,他在那里住,自己搭了一个棚子自己种菜什么的。但是住的过程中他还是孤独,他还希望回到村里头去,回到集体中去,回到有人情的地方去,怎么办?于是就在他住的地方开始挖地道,挖了20年,从他村外的房子一直挖过去,一直挖到他原来住在村里头住的房子底下,20年终于挖通了,只能往下挖动,来逃避村里对他的歧视,孤独了20年挖了一条通上家里的路。另外一个人就是玉素甫,他也是村里头的好人,他曾经带着家里的人出去包工,但是他不是自己发财,这个人物写得非常好,每次出去都是带村里的年轻人出去,然后自己承保工程,让大家一起发财,在过程中他也是很善待他的同胞。村里的人对他称赞尤佳,家家户户的年轻人都找他,随着时代商品社会不断的变化,他无法拿到工程,为什么?因为这个同胞有清洁的精神,大家都知道你要从商,中国有一个很不好传统,“***”等之类的。他送的钱和他跑的路子所花的钱财要大于他的收获,他绝望了,没有安全感了,无法拿到工程。从民族的尊严来讲,他们很讲究清洁的精神,不愿意做这些肮脏的事,只好回到家里。回到家之后还是有不安全感,内心非常的迷茫,于是他就挖洞,他认为如果有什么事我怎么办,我去哪里最安全?于是他挑了一个地方墓地。大家都知道民族的禁忌对墓地的埋葬是有讲究的,只有自己的人才可以进的墓地,于是他就挖,每天的挖,在中间发生了很多现实的故事。但是当他有一天挖通到墓地的时候,我们知道墓地是净地,净地也不净了,为什么?因为有的官员买通守墓的人,官人的墓也埋进来了,他就绝望了。更为绝望的是好人张旺才的儿子张金,从父亲挖洞的那时候出生,20年后他长大了,出去打工,就去挖矿山,结果由于矿灰把他的眼睛弄瞎了,绝望的张金就想不管怎么样我家里还有一块土地,我回去种地,我要好好的生活,张金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家了。但是回家以后,他看到他父亲把他准备要种的地也无法种了,张金更绝望了。也就是说张旺才他把他儿子回家的路凿空了,张金回家种地的想法也坍塌了,没有办法了。凿空了地,凿空了山,整个山,眼睛失明了,心也迷茫和失明了,非常的屈辱。刘亮程他用散文家优美的笔法,很空明的写具有穿透力的叙事,不温不火,引人入胜,令人震撼。批评的声音是什么?很多人觉得把各种力量交集性的象征性的相融合,我个人觉得他具有象征性,而且是有机的融合,我认为只要在新疆生活的人都理解。但是有很多年轻的批评家,可能不理解新疆的生活,他觉得怎么可以把那么多的力量交集在一起呢?我认为这种批评是不对的。还有一种批评也比较牵强,从民族政策去误读,我觉得也不对。这里头有一个很深层的原因,就是资本运作,像玉素莆这个不是什么政治,也不是民族的原因,完全是一个大时代***等背后很肮脏的交易,写到他的人性,写了他的精神,他的尊严,受到物化冲击的时候他不愿意。我觉得很好,我个人认为很好,所以这个小说非常有韵味。
第二类就是以传奇历史与现实的资源去书写本民族历史与民间活泼泼的声名赫精神,并以乡土情结、生命意识与世界眼光去挖掘民间地域以及民间文化的秘密,并呈现出他其中的诗性。一个关于民间文化的秘密,这一类我阅读的视野里头,比如说艾多森。后者写残存的诗意,比如帕提·古丽。艾多斯·阿曼泰太年轻了,在最新一期的民族文化的头条上发。他的长篇单行本出了,甚至里头附了一个碟,哈萨克的诗文,还有他所用到的民族民谣,还有创世记的民族诗歌,以歌、以诗全部附在单行本上,我对他表示敬意。你想1989年出生的孩子,有深刻的深切的民族自觉。他父亲是民族出版社的一个编辑,他生长在北京,他们家全部按照哈萨克民族的所有习俗,他很痛苦,他不会哈萨克语,他回去学也只是皮毛,他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学,可是他说不行,我一定要寻根,一定要了解我自己的民族,就退学,就去哈萨克斯坦国力大学艺术系去学习。我看了他的很多散文,写他怎么去寻找哈萨克文的典籍,走遍很多城市的书店,大大小小的书店寻找,就写了这个长篇小说,叫做《艾多斯 舒立凡》。艾多斯是男性的名字,舒立凡是女性的名字,他的书名就用两个名字作为书名。他怎么写的呢?从一个少数民族的作家的角度来解释他眼中的世界,他用诉说的方式,诉说自己内心对本民族历史和精神的追寻里头的异质文化,就是我们跟他们文化不一样的文化,包括里头的神性色彩赋予人物和故事独特的韵味。他的构思很有意思,很有用心,结构也相当的大,但是入口很小,小到什么地步?他的入口就写50个艾多斯和舒立凡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故事,50个爱情故事。这50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艾多斯和舒立凡。第一个故事从民族的创世记的传说开始,第一个女人舒立凡,第一个男人艾多斯。包括他自己的名字也是艾多斯,包括他爷爷艾多斯,他的奶奶舒立凡,就这样来写。因为我不懂得哈萨克的语言,我专门去问过这是什么意思,“舒立凡”哈萨克语言里是明亮的星星的意思了,“艾多斯”是月亮的朋友的意思。这50个故事都指向一个方向,一个精神指向,就是我就哈萨克人,哈萨克民族是什么样的民族,他全部用故事来说,哈萨克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从不同的方向都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走向这一个旨意。 我在想一个民族也好,一个国家也好,他的叙述经常从碎片开始的,无论是哪一个时代,我们今天的人,我们把它捡就是种子,就可以生生不息,就像艾多斯一样,他捡了哈萨克的民谣,哈萨克的诗歌,哈萨克的残痕和短片,然后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赋予它生命力,赋予它故事。同时他在赋予故事的同时就赋予历史,也就赋予了民族历史的另一种生命力,民族的气质,小说的气质因此而不同。我来的前两天读完的,我看了这个以后,我还读到了一个崇尚自然、文化、崇尚尊严的民族,这里头很有意思,哈萨克人非常有尊严感,也是非常自信的,为什么?他觉得从农耕民族开始,这也是艾多斯的话,说“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处在一个相对人造出来的环境里头,有很多的书信,有很多的文字可以证明我们的先人在哪里,我们的先人的存在,我们能不能看得见?我们的历史是靠口口相传,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看到的是高山,我们看到的是草原,我们看到的是清澈的溪水,所以我们看见的是没有被征服过的自然,于是对文字、文化非常的敬畏。作者用“我的口吻”,说奶奶经常告诉我,有一匹非常漂亮的高头大马,原因是什么?因为奶奶的爷爷用这一头高头大马到有一家有文化的家庭里换了一本书。换书是怎么换的呢?那家人拿来一大堆书,让奶奶的爷爷挑,结果奶奶的爷爷就从一堆书里头挑了一本最破最烂的书。我看到这里,这个细节非常的地道,让我想到什么是经典,太聪明了。为什么挑选了一个最烂最破的书?因为这本书借的人多,看的人多,用的人多,都看烂了,所以舒立凡就得到了这本被当地认为最好的书,就开始学习,开始认字。我个人认为也是经典,什么是经典?我们把它放在书架上,放在图书管理供上百人,上千人,上百万人,上千万人取下来的那一本书,是书中的书,这才是经典,这也是文脉中的一脉。每一个故事里贯穿的始终都是很美好很浪漫的诗歌。我读这本书,让我认识到这个民族。第三,他所写的艾多斯和舒立凡的爱情故事,以诗、以歌贯穿,弥漫着一种浪漫主义气质和理想主义色彩。在我们今天,毕亮写实的大量的记录性的东西,其实写这种苦难遍地是,我一直崇尚一个观点,我们写苦难是为了什么?我们为了不要苦难,为了超越苦难,而不是为写苦难而苦难。我《在深圳》里讲,大量的作品90%以上都是灰色的东西,就是不明白文学的虚实之道,艾多斯这里头有一种弥足珍贵的气质。昨天有老师提到,抒情传统,里头写出了哈萨克人的梦想。我昨天也说到一句话,我认为梦想更接近文学的内核。
第四个感受,他的叙事方式,他有一个很好的文学自觉。叙事里头有很多的表述是用民族的语言来支撑,但是用汉语来表达。艾多斯有一个“化”的能力。我们遇到一些作品,就写方言,大量的方言,怕聪明的读者不懂,然后用“()”来注解。这是最笨的方法,我希望大家千万不要,一定要划为一种流畅的表达,当遇到民族语言或者方言的时候,要化到人物、故事的细节里,其实今天的读者可以读懂,可能更原汁原味,千万不要搞注解。我觉得这个作家很聪明,他就已经有了这种独特的能力,你能感受到哈萨克语言的魅力,非常优美。另外,作者把自己的经历,包括他依靠经历所带来的想象力。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作者,也有一些问题,我们撇开民族的身份,作为一个民族作家首先要使自己的作品达到一个作家应该达到的高度,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个人认为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图解的痕迹。因为他对民族的追寻,他的心很切,爱本民族爱得很深,由于太深切,所以他的旨意就太明显了。在以后的写作中他还可以更隐蔽一些,可以更丰富一些,更模糊一些。我觉得民族地区的生活差异性和思想情感的独特性,我觉得是作家创作的丰富的资源。而这种差异性和独特性的探求,尤其在独特性中需要追求人类共有的普遍性,什么是永恒的东西,我觉得这是民族文学的优势所在。像艾多斯找到了爱,人的尊严,人为什么活着,包括神性,他找到了人类共同的东西,为爱而生。
另外一个散文人叫做帕蒂古丽,最近他在散文界很红。他出生的村庄是哈萨克族的一个村庄,但是他本人是维族和回族的混血,他父亲是维族的,他母亲是回族的。他上学的时候又上在汉族学校,现在从新疆到浙江余姚,他有他的困惑,他的困惑是什么?他也在寻找,要寻找他的根,他的根是什么?哈萨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哈萨克族到底是什么样的民族?从小困扰帕蒂古丽的精神是什么?因为他去到哪里人家把他看成是外面的人。他觉得自己是回族人,但是回族人也没有容纳他。他进了一下汉族人的家里头,回来的时候他父亲在他身上闻来闻去,闻到了别人的东西。他每天遇到这样的一些东西,就很困惑,从小就常常有这种冲突和划伤,所以觉得自己心里有伤疤,他要揭开人生的迷局,就去追求生命、文化,这就成了他散文的两大主题。去年他得了新锐奖,这是很大的奖。刘亮程给他一个说法,说现在我知道土地也会像长出苞谷和麦子一样,长出自己的言说者啊,每个土地都会有自己的言说者。我们昨天讲湘西的土地长出了沈从文,长出了孙健忠,长出了宋祖英、邓湘子等等。大梁坡村也长出了美丽和忧伤的言说者,帕蒂古丽,她以最原始的方式去展露灵魂的内核,剥离现象,直抵本质,而且她也写得很原始,带着野性的话语,我们一看扑面而来,令人触不及防。
我们来看帕蒂古丽的散文,比如说她写《一堵墙用裂缝说话》。她写“村庄里的墙,大家都知道新疆人经常用泥巴和土块打夯的土墙。她觉得被和泥巴打土块、打夯盖房子的人砌进很多秘密,这样的一堵墙,吞进了多少村庄的沙土,就会吐露多少村庄的信息。然而在西北,大家都知道冬天风很大,又很寒冷,经年的墙慢慢开裂,透光透风,会顺便把一些东西悄悄透露出去,多数秘密都漏到屋后的河坝里,或者被风吹进墙背后的羊圈里,羊圈一般都是土打墙,也没有用泥抹过墙面,风吹雨淋,年辰久了四处漏风,连小羊都能漏,根本都关不住秘密。”她用很小的切口,她写她的记忆,把记忆复活,纪事她的记忆,并理解、热爱、表达她的家乡,用这个小切口来写这个墙,小切口,但是写活了世界充满了烟火味。
那个裂墙非常的琐碎,对吗?但是这些琐碎,这些缝隙却记录了家境和村境,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其实是挺穷的,她一点不说穷,一定不说窘况,就写父亲不断的在补墙,村庄所有的家庭都在补墙,然后她用补墙来记录父亲,包括乡亲们的内心。她“房子和羊圈里,都是人和羊的秘密。羊圈里的羊把古丽和大头脱衣服脱裤子的事,偷偷说给墙听,他们黑暗里的喘息,被裂缝传出去,隔墙的单身汉子偷听了去,传给村庄里的风,风在墙上开出一个洞,在洞里装了耳朵和眼睛,秘密被呻吟掏空后,又被风言风语灌满。”其实都很及物,你想村庄的生存状况,乡村的伦理一目了然,她用很原始的方式来展现这个灵魂,她剥离现象,直抵本质。而父亲一直在补墙,很多人家也在补墙,补墙就成了临冬天,农闲时候的生活状态。一直补,一直到结尾的时候。“那一年父亲离开后,我们再也忍受不了慢慢寒冬里,墙上那些窟窿和裂缝,老房子废弃了,檩子和椽子被邻居家抽走,四堵墙坍塌”。把村庄的生活,家的生活娓娓说出来,她曾经的生活,她记忆中的生活,我读了以后就是一个老房记,祭奠她曾经生养哺育过的老房子,很有生活质感。
由于时间关系,本来想再讲讲的,我想大家还是自己读吧。还有一些写她上学时候的记忆,很漂亮,帕蒂古丽的散文值得玩味的。
刚才有一位新疆的朋友有一个问题,要我无论如何要回答一下。请问去年国外内一部分作家、评论家不服莫言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认为所谓的诺贝尔文学奖不是给莫言的,而是给中国政府的,这个问题你怎么看?我认为一个奖项都是有争议的,无论怎么样,我很坦率的说,我跟莫言也是好朋友,包括和他的一家。我个人曾经在评《檀香刑》的那一届,大概是第六届的,很多人说是政府故意不给莫言的,有很多的传言,我是亲历者,我参加了初评,那时候王跃文的《国画》,还有《沧浪之水》差点要入围的,当时莫言的《檀香刑》排在第一位,很多人提问,为什么到了终评的时候不行了,其实这都是误解。很多人都认为可以进入20部,这是没有问题的。到了终评的时候又重新抽评委,我参加了终评。《檀香刑》有争议,我作为女性的读者,我个人不是很喜欢莫言写性的直接性,包括野性和脏,有一些地方确实脏。但是我认为尽管有瑕疵,当时我原话是这样的,“他惶惶的想象力和艺术的创造力也是中国最好的之一”。后来到终评,他总是差一票,最后一秒我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传得沸沸扬扬,我觉得那一部作品肯定给茅盾文学奖减分的,而《檀香刑》肯定为茅盾文学奖加分的,我都是从文本出发。我觉得跟评委的趣味有关系的,诺贝尔文学奖也是一样的。这里头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70多岁的老者,他们的身份很高,他们都不喜欢《檀香刑》,我跟他们吵都没有用。他们说《檀香刑》里头剥人皮这一页他们无法读完,因为很害怕,太残忍了,他们说我就不可能为这样的作品投票,言之凿凿。最后还是差了一票。 很多人说这是政府定的,没有这样的事,我参加四届,没有哪一次有人告诉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没有的。还有一点提醒大家,现代社会,这类人也没有这样的低级趣味,不要投这个人,没有人会这样傻说这样的话,只是在评审委员会上我很喜欢这个作品,你要用你的表述来感动评委,如果他读过,他认同就会投,如果他不认同打死也不投。具体到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历史、时机选择了莫言,要感谢上帝,感谢文学。也可能这个奖这个层面上中国不仅是莫言这么优秀,还有跟莫言同等的优秀。但是有没有政治的因素呢?也许有,也许没有,因为我们都没有经历过,很多东西都是妄言。不管怎么样,无论给了谁,我认为都是很优秀的作家,而且我认为他们也有他们的硬伤,不是所有人都完美,包括莫言。刚才我讲的作为女性的读者,我也有不喜欢他的那一面。但是我始终认为他是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所以我认为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当时记者也采访了我,我只能说祝福。
还有人的说,贾平凹的作品比莫言的作品好,但是诺贝尔文学奖只选择了莫言,有什么样的背景呢?你怎么看?我觉得不是有背景吧,没有背景,没有必要这样看问题。像我个人来讲,我更喜欢莫言。贾平凹对生活的态度,比如说《秦腔》,我觉得还是不错的,但是《轱辘》真是一地鸡毛,到现在我都没有读完,太难受了,太琐碎了,这是个人趣味的问题,也许有人认为他是最优秀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学趣味和个人风格,这个问题尽可能用文学的眼光来看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