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一九九二年 送别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后离开学校的那天,天还朦朦亮,我就已经踏着晨露去火车站等车,准备奔赴派遣单上写的地方,在我与同学们挥手作别的最后那一刹那,泪水湿润了我的双眼,徐志摩的那首《再别康桥》在我耳旁回荡起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原来是学校公认的校园诗人梦歌,正在站台上深情地朗诵着这首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梦歌是袁旭的笔名,因他经常在校文学社刊物《天心阁》上发表诗作时署的都是这个名字,所以很久以来他的真名,很多人倒是渐渐的遗忘了。不过我们几个文学社的主要成员还是偶尔会记起的。譬如我们天心阁文学社的社长沈权,副社长盘颖,副主编吴漾和刘欣,还有我这个主编。袁旭也是文学社的副社长,不过他很有诗人的形象和气质。一头看上去有些杂乱无章的卷发,似乎很多日没有理了,显得有些长了;也似乎几天里没有洗了,近身一闻便感到有些奇怪的味道,袁旭不修边幅这在我们几个人当中是出了名的。一副高度的黑边眼镜也似乎伴随他很多年了,其中的一只镜脚有断过的痕迹,用白色胶布缠着的地方都已经被汗渍浸黑。可他那一双弱视的眼睛,看上去还是炯炯有神的。常见他走着走着路,眼睛一闭几分钟后,再慢慢睁开时,口中就会流出一些他自认为很满意的诗句来。此时,他也就会随手拿来一张作业纸或餐巾纸,把那些诗句记录下来,有时实在找不到纸的话,就写在他自己左手的手心或手背上。他对诗歌的痴迷,是我们任何人不能比的。由于他的这份痴迷和执着,也常有精品诗作在校刊《今日机校》,或其他公开发行的诗刊上发表,譬如《星星》、《诗林》、《诗歌报》等等,尤其是他那首《与你的相聚》的诗在《诗刊》上发表后,让他高兴和得意了很多天。收到稿费的那一天,我们几个人在校门外的小餐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就在梦歌朗诵的《再别康桥》声刚刚落定,一首由王付林作词作曲,张萍演唱过的《送你不送你》的歌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想送你,又怕泪水流出去,你要走,我不送你,可心里总有千言万语。你默默地离去,我只有默默弹奏心曲。你说你一定回来,我从此天天盼相聚。送你不送你,你说没关系,你理解我,我理解你。 送你不送你,你说没关系,梦里我们会相遇。”听着这首有些伤感的《送你不送你》,我的眼眶更加湿润起来。我不敢去看唱这首歌的吴漾,怕与她一对视,我就再也迈不开离去的步伐了。我比吴漾高一届,和梦歌、沈权同届,而吴漾和盘颖、刘欣是同一届进校的。吴漾已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留一头齐耳短发,大眼睛,黑黑的眼珠子煞是迷人。吴漾的歌唱得好,这是众所周知的。随着吴漾歌声的响起,他们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跟着唱起来。此时,整个站台都回荡着他们的歌声,引来众人对他们的观望,但他们全然不顾这些,依然尽情地唱着。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吴漾,见她已是泪流满面。
这时,盘颖走到吴漾身边安慰道,漾儿,不要哭了。你这样哭着,他就更加舍不得离开了。昨天晚上你们俩人不是说好了吗?今天都不哭呀!
盘颖口中说的他,也就是我。是的,昨天晚上,我和吴漾整个晚上都呆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静静地坐在我的宿舍里,彼此相拥着,时不时地说着一两句话。
我说,我走后,你可要想我呀!
吴漾说,会的,我一定会想你的。
我又说,我走后,最让我担心的就是你会不会变心?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到时追你的人一定会很多的。
这时吴漾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就你会这么想,杞人忧天,多此一举。我才不会变心呢,我倒是担心你参加工作后,看到比我好的女孩子,就不要我了。
我连忙说,不会的,我不是给你说过,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个人。
吴漾有些不太相信地说,哪个知道你呀?
我看了一眼吴漾又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把我的初吻都给了你,要知道我对我的初吻看得很重要的,就如我的生命。
吴漾也看了看我说,鬼才相信你?
我一时不知怎么说了,只得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于是,我便轻轻地抱紧吴漾,深情地吻起吴漾来,脸上,嘴唇,下巴,以及脖颈,我一点不拉地吻个不停起来。吴漾也不由自主地进入了状态,任凭我尽情地吻着,吻着。我看吴漾完全沉醉其中了,便不得不适可而止了。我知道,下一步吴漾一定会说,我要,我要。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的,当然吴漾说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一直控制着自己,在和吴漾还没有正式结婚之前我是不会那样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与我们那个时代的社会环境有关吧?其实那时还有一个有些自私的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存在。如果我那样了,万一以后我和她分手了,不是对她伤害很大吗?诚然这样的想法,让人看来顿时觉得我有些伟大。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真真实实的想法却是另外一回事,那就是:我没有那样的话,哪天我要是说和她分手的话,就不会感到惭愧。也就不由的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后路,她以后也就不会有很充分的理由,再来找我或缠我了。毕竟我没有过多的在身体上伤害到她呀!心理上或感情上受到再大的伤害,一般随着时间的逝去,都会慢慢的得到痊愈的。现在我想来,我那时对吴漾是不是真的爱了?我发现我很有心计,也很自私。不过我那时的这种想法对任何人都没有提及过,时至今日也没有对与吴漾有关的人说起过。如今我在这里透露出来,心里还真有些担心,万一哪天吴漾或与她相关的人看到后,就会不由的对我产生另外一种看法,我原先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也许还会名誉扫地。
吴漾见我又是如此地控制住自己,便有些老大不高兴起来,很是生气地说道,我怎么老是觉得,你根本就没有真正爱我?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我是想,那些美好的东西,应该要出现在我们洞房花烛夜时。
吴漾有些赌气地说,屁话,全是屁话。我看你这个样子,我俩会不会有洞房花烛夜,都让我值得怀疑。
于是,我赶紧肯定地说道,一定会有的,我很有这个信心,我是不会和你分手的,就看你的了,我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事情。
我把问题又转移到吴漾身上去了。我一直为自己这样的转移问题,而感到暗自得意。
吴漾也不知怎么说了,便默不作声起来。
于是,偌大的宿舍里,寂静得哪怕一片羽毛的落地声,也会听得真真切切起来。
好一阵后,我仿佛听到吴漾的哭泣声。
我连忙再次抱住吴漾,轻轻地说,亲爱的,不要哭,以后我们又不是不再见面了。暂时的分离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相聚。
我比吴漾早一年进校,当然也就比她早一年毕业。曾经几何时,我也想推迟自己的毕业时间,这样也就能和她多呆些日子。于是,我考试时故意不认真答题,哪知老师出的考试题目实在是太简单了,我总能拿到及格。后来我才知道,各科的任课教师,是看到我的考试分数实在是有些遗憾,不是五十五六分,就是五十七八分,离及格的分数六十分也相差不多,也就手下留情给了我六十分,让我通过了。就算有那么一两门不及格的,老师们也会给我们几次的补考机会。比如三年一期时我的那门《金属工艺学》只考了32分,老师怎么也不好给我六十分,就在我三年二期开学时,教《金属工艺学》的陈奎老师又组织我们几个没有及格的学生进行了一次补考。实际上说白一点,补考那只是一个形式,只要你去补考了,老师不管你补考成绩怎么样,都会让你通过的。后来我干脆补考也不去了,老师实在是不好给我计成绩,哪知在我们毕业时,老师又给我们提供了一次补考的机会,还说要是哪个不去补考的话,就罚扫教室一个星期。我是最怕扫地了,只好去补考,我除了在试卷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外,就一个字也没有写了,十五分钟后我交了卷。我想这样老师你就不好怎么给我计成绩了,哪知后来辅导老师告诉我,我通过了,可以顺利毕业了。这样就又达不到留级的条件,况且那时我们都是统招统分带有指标的国家任务生,一般来说是不会让我们留级的,除非你七八门课考试成绩不及格或者严重违反校纪校规。当然对于我,那种严重违反校纪校规的事情是没有的,也不敢去做,否则无法向家人交代呀!于是只得在考试成绩上做文章了,哪知这样宽松的环境使我的想法一次次的落空。
就那样我很是不愿意的毕业了,也很不愿意的要和吴漾分离了。
吴漾还在哭,我忙说,想哭那就尽情地哭吧!可明天送我时一定不能哭,你一哭我就会迈不开离去的步伐。
吴漾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我知道,吴漾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列车已启动,缓缓的前行着。此时,吴漾不顾一切地跟着列车跑动着,大声地哭起来,也不断地大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透过早已被我的泪水打湿而变得模糊的车窗,看着吴漾如此,心痛极了。
此时,那首《送你不送你》的歌声又在盘颖他们口中响起:“……你默默地离去,我只有默默弹奏心曲。你说你一定回来,我从此天天盼相聚。送你不送你,你说没关系,你理解我,我理解你。送你不送你,你说没关系,梦里我们会相遇。”
此时,那首《再别康桥》的朗诵声也在梦歌的口中又响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看见沈权和刘欣俩人站在月台上使劲地挥着手,默默地说着再见。
在不久的将来,或许就在明天,我相信我和他们还会再相见的,尤其是和吴漾。但也有可能和他们或者其中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永远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道得明白呢?
就如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些机会一旦失去,就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但我心中还是相信我们一定会有机会再相见的,只是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分罢了,怀着这样的一种想法,我渐渐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留下无数的伤痛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