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与隐的裂变
——读《杨林诗选》
宫白云
《杨林诗选》是诗人杨林即将出版的又一本诗集。《新诗经》主编“微诗体”发起人诗人高世现曾在一篇评论文章里说:“在2012年,杨林这个生长于怀化芷江的侗族汉子,如一匹黑马,驰骋在诗歌之中原,他的身姿,浪漫而矫健,他像个诗侠一口气甩出了《春夏秋冬》《侗族大歌》《杨林爱情诗选》三部诗集,已然成为湖南乃至中国一个醒目的诗人符号,获取应有的坐标刻度!”
无疑,杨林的建树与诗歌的高度是有目共睹的,从《春夏秋冬》《侗族大歌》《杨林爱情诗选》再到这本《杨林诗选》,杨林一直在探求一条适合的诗歌之路,他在感性与理性,现实与灵魂,确定与不确定之间游弋,在“所感又无所感”中翻转,尽管曲折,但所见已越来越清晰,已形成他诗歌独特的内质——既显又隐,从构思上,两条线行走,让人无法明确究竟哪一条在走,但无论是哪一条在走,另一条一直跟着。也正是这样使他的诗歌呈现出明暗交织的徽光,而这种诗歌风格是当前诗坛少见的,也形成了杨林诗歌独特的美学特点。我们欣喜地看到他在往“显”与“隐”度的把握上急速行走,仿佛火焰与灰烬以裂变的方式体验诗歌极致之境。
杨林诗歌中显与隐相通的内在机制决定他的诗歌随时可以相互交融与互为转换。而对内心意境的追求,让他的诗始终散发着一种生命的讯息,更潜蕴着得与不可得的境界。而这些内质的形成,少不了诗人深厚文化底蕴的支撑和诗人血液里的呼唤及生命的观照与超越。这样的诗歌所显现的别致与新颖,深刻与柔情,热爱与挣扎、荒凉与燃烧、拒绝与前行,对于我们阅读者来说,是一种感染和体悟,也是一种欣赏和共鸣,特别是于诗中的一种自我辨认和自身在场,是“进入文字的感情”(山姆斯希内),使诗歌与自我成为彼此的照耀。
一 意象的异质感和陌生性
从这本《杨林诗选》来看,无论就意境或语言创新、具象与抽象的转换方面,诗人都已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物我合一的加深,灵魂“在场”与情感的与日俱浓,理性与感性的双重袭击都“从有形到无形间/暗自裂变”(《微风起》)。在诗歌中诗人往往借着意象自身的特征,抒发内心的欲求与错杂复杂的情感及情趣或想象,不仅有形而上的“智”,形而中的“情”,也有形而下的“欲”。可谓曲妙深微,绵密浓烈,含蓄神秘。如他的一首《果冻》“……褪去胞衣/完全透明,起伏,融化/我含着你,扭动湿润的舌,进入滑翔/进入窒息的念/沿着喉管狭窄的通道,这散发腐朽气息的美/这圆滑的核被重新塑造”(《果冻》);这样的“果冻”是有形与无形、具象与抽象的转换,它生成的奇异效果充满了异质感与陌生性,尤其是“含”、“扭动”、“进入”这样富含动作性的词语的使用更加拓展了诗句的张力,而“腐朽”与“美”、“圆滑的核”与“塑造”的恰好结合又极好地深化了这首诗“果冻”意象的深意。
诗人另外几首诗也有这样的异质感和陌生性之妙。如《发丝》《干花》《白云》《屏风》《异地》等,这些诗首先诗人在诗题上就给出意象,而这些诗中通篇都没有题目中的字眼出现,但我们仍然对诗人的诗意心领神会。比如“发丝”强调的是那种被撩拨的“痒”,“心被打开痒,就无法停止摇晃/抛向高处又跌落现实/我用我的虚妄,试探你的空洞/接受尖锐的人间,审判”(《发丝》)。
“干花”不仅富有“过程”,也透出了对美到最后就是永远的理解,“我只想保留这绝世的镜像/抵消生死的阵痛,以及越来越浑浊的空气”(《干花》)。
“白云”侧重于挖掘深藏的情愫,从外到内直至灵魂,反复涌动、纠缠,“因洗去黑成为雨水成为沉重/成为倒置的海,更加波澜汹涌的边际/信念在动荡中颠覆,又在颠覆中/寻找新的入口,灵魂/无处逃生,始终被宿命纠缠/却始终坚持着独白”(《白云》)。特别结尾“始终坚持着独白”的语境建立起境界,读后给人留下挥之不去的异质感。
“屏风”重点在于一种哲学与宗教的意味带来的陌生性,“曲折,回旋,入口也是出口/也是空荡地直立,与风融为一体/你割裂了世界/你成为这距离间忧郁的十字”(《屏风》),其实本源并无阻隔,“入口也是出口”,“屏风”只是自己为自己设置的“十字架”。
“异地”是一种不期而遇,意外的跳跃将镜头由远拉近,近到“我可以在接近悬崖的临界点/让风吹散/从沉重里退出,重新在一株草尖上/挽留将来/把故地放回心跳的初衷”,由题目的“异地”到诗歌结尾的“故地”,其实诗人一直探寻的是生命重现活力的种种可能。
杨林也正是以这样的诗,实践着他诗歌显与隐的特质。
二 灵魂的介入与生命的沉潜
《杨林诗选》的另一诗歌表现是灵魂的介入,即主体与客体的转换。诗人写个体的在场其实也是写灵魂的在场,这样的显与隐是生命的一种观照与沉潜,它深化了杨林诗歌的深度和诗性特质,也更让他的诗具有了质地和意味。美国著名汉学家和诗歌理论家欧内斯特费诺罗萨说“诗的思维靠的是暗示,靠将最多限度的意义放进一个短语,这个短语从内部受孕,充电,发光”。从某种意义上说杨林诗歌的思维正在走向这个路径,他已经开始抛弃惯常,让语言“从内部受孕”,因而打造的心灵细节更加地出色。让我们看:
“我眼里的背影/总以为是你,荒芜得/像生活的原形//黑夜燃烧后的清晨/我即将经过的那人是谁/曾经心碎的河流,是否/再次流过,我打满补丁的身体”(《醒来》)。这是自我与灵魂的融通,诗人藉助“背影”铺张灵魂,有“荒芜”,有“心碎”,“打满补丁”的暗示横生出来的是千疮百孔的伤痛。
“雪,白得只剩下我/一直漂泊到天涯海角,也仅仅是/一个轮回里的一瞥”(《独照》)。这样的“独照”显现的凄清有种孤绝的意味,它是孤独灵魂的自我映照。
“我不断在零点时分,找到借口/清除过去/让负疚减缓沉重//我用光阴兑换承诺/交出沿途,浮华/等时间消失殆尽/我可以把尘世关在体外/将恩怨归零”(《归零》)。这样的“归零”所显示的挣扎、忧伤、孤独是诗人敏感不动声色的内在心灵,被语言缩小成光,透发出一种力量。
另外,杨林的诗并非只是灵魂的介入,还散发着生命沉潜的况味。如他的《等一场雪》,整首诗写了6节,每一节都可独立成章,但又是一个大的整体,节与节之间相互粘连、呼应,显现出诗人建构的匠心独运和超强的对结构和语言的掌控能力,充分显示了诗人对事物深刻的洞察力与感受力。
先看第一节:“天籁不止,那是神的梦呓/模糊了时间的界限/这混沌的时刻/你跪于眼神的悬崖边/等待点化/不惑,纯粹,以及宁静的归依”,这一节散发出的含混性张力对于我们的思维是一种深深的“折磨”,而正是这种“折磨”才愈加彰显一个眼神即是悬崖的“无形”魅力。
第二节:“借助一阵风,一条河流,一次闪电/你躲在内心哭泣,放荡和呐喊/雷鸣撬开的门,在你进去后/瞬间关闭/世界已被放逐,而你还在其中/你来不及洗涤原罪,从尘埃里抽身/接近上苍的点拨/等待原谅/那个经过的人,身怀素装”;这一节是灵魂过程的高度浓缩,“风”、“河流”、“闪电”是自然存在,诗人借助于“存在”呈现出自身,使头脑中的“哭泣,放荡和呐喊”成为正在诗的主角发生的场景。特别“世界已被放逐,而你还在其中”具有“深渊”般的味道和可以流传的名句潜质。
第三节:“靠颤栗取火,承受严寒的劫/你心怀虔诚和静默/浸泡剩余的苦,让自己更加空旷/载满荒草,等更深的冬/将你完全覆盖/将萤飞留给下一季/那最后的花,那最璀璨的欢颜”;这一节首句的“靠颤栗取火,承受严寒的劫”让人瞬间感到身体的火焰原来可以纠正心灵的寒冷,而接下来诗人不动声色地铺陈了一种荒凉的味道,并让这种荒凉被一种巨大的“虔诚和静默”牵引,且用“苦”来“浸泡”,而“那最璀璨的欢颜”诗人把它始终安排在“下一季”,这种燃烧与荒凉的交融其效果令人叫绝,让人相信唯有等待才是至高的吸引。
第四节:“在每一声祷告中,你甚至可以/粉碎。在死亡里回来/从身体里取出阴影,投入一场浩瀚的燃烧/用白替代黑,用轮回替代赎罪/完整地献给时间,以及自然/在黄昏和黎明之间/通透,明亮/等头颅开花,或者在流星里枯萎/你不仅仅是彷徨和忏悔”。这不是诗人的主观陈述,而是生命个体的潜意识出来活动,生命在这个时刻已经历了生死过程,它已经“通透,明亮”,而成为期待和确信。
第五节:“一切行走的漏洞,来源于欲望的终点/与抵达的缓慢/美好的事物只绽放一次/以风的形式洞穿胸腔,让你迷惑/你自己美丽/取代倒塌,也是你最彻底的/等待。与苍茫融为一体/你可以取缔苍茫/与纯净合二为一,你成为天空/盛开的,最完整的一部分”。这一节的语言带有神喻的味道,“你”的精神指向无疑还是个体的生命,这样的生命来于有限却属于无限,“与苍茫融为一体/你可以取缔苍茫/与纯净合二为一,你成为天空/盛开的,最完整的一部分”,让生命最后属于辽阔或许才是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
第六节:“你端坐于颠簸之上,避开虚妄的芒/让自己沉静/似乎听到遥远在接近心跳/接近生命存在的意义/那些艳丽,荡漾,和烟云/也仅仅是等待的过程/你的名字注定是一场空白/等待另一场更大的空白/填补,充实/等待,你一直供奉的神醒来/然后将你唤醒”,这一节的启示更接近于生命本源,有一种被“唤醒”而顿悟的意境,奇特浑朴的独特语境让“等待的过程”获得了神秘的活力。
《等一场雪》其实写的是一种生命沉潜的过程,这种过程被诗人用一种独特的语境传递出来,充满了生命体验的深度与厚度以及对生与死、有限与无限的思索。它是瞬间的“投入”,也是持久的燃烧。
诗是心灵的出口,也是藉之于心的触发和体悟,诗人藉此得到栖息与慰藉,释放与解脱。
三 语言的弹性与空灵驾驭
法国当代著名诗人勒内夏尔说过这样一句话:“诗人不能长久地在语言的恒温层中逗留。他要想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应该在痛切的泪水中盘作一团”。夏尔的这段话道出了诗歌写作的实质。而诗人杨林正在这个核中,这种“在痛切的泪水中盘作一团”的抖颤正是语言的弹性释放出的力量。这在《杨林诗选》中也表现的十分强烈,诗人让语言显性的负载义与隐性的负载义相结合,言在此而意在彼,表意上张弛有度、游刃有余,留出留白与回旋的空间与余地。正如闻一多所说“诗这东西的长处就在它有无限度的弹性,变得出无穷的花样,装得进无限的内容。”而这些也是杨林诗歌的长处,表现之诗境,始终贯以玄思与空灵的气息,特别是从诗题是就已露出端倪,如:
“风从悲伤处来/在骨头缝隙里留下微凉”(《凉风吹》)。
“自由/仅仅是昙花一现/以尘粒的形式飘零,在可以到达的暗处/发光”(《微风起》)。
“第一片雪落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天醒来/我可以重新决定去哪里”(《深,深,深》)。
“我不能喊出想要的秋天,那就让美独自凄清/绝地,不回头/所有的苦,是私欲供养的神龛/等待回应//雪花在呼吸的波浪里来了”(《梦境》)。
“森林的迷宫,只是伸手的距离/却耗费了一生的犹疑/门随时为你开着,光苞在睫毛上绽放/当孤独与孤独相认/爱意尽是云絮”(《越界》)。
“让我们紧握彼此,和最后的时光/等飓风一遍遍淹过欢颜/我在你的注视里,一点点脱落成灰/却仍然保持着最初的,落日的微笑”(《末日》)。
这些诗句显见诗人对诗歌语言的空灵驾驭以及生命悟境的成熟,语言的弹性散发出的冷肃深沉,有种彻骨铭心的滋味。这在他的一首《隐》尤为突出:
“光线正好发现脸,镇定
从人群中抽离
一切逝去的,和正赶来的风
看清了呜咽的过程,经过身体
留下冷暖
还有什么比弯曲更值得眷恋
事物因阴影而美好
它真实,也属于自己
正如呈现,只是存在的一种方式
正如春草长于冬天的深
正如说着的话
纷纷枯萎”
——《隐》
起首通过“光线”的意境使自我自然地融入,“抽离”恰是是精神的瞬间,“逝去”与“赶来”,代表着内心世界的碰撞,失去与拥有同时到来,是悖论的体现也是各个心灵方位的交错与汇合。这个过程用“呜咽”来显示,用“冷暖”来磨砺,愈加的凝重深沉,出人意表,有一种置身其中的痛感。“还有什么比弯曲更值得眷恋/事物因阴影而美好”是全诗的高潮也是意义所在。“弯曲”是一种姿态,“阴影”是一种存在,它们与“眷恋”、“美好”的契合,也许并无道理,但诗人与我们对此却全然赞同,因为“它真实,也属于自己”,触着的是各自的姿态或者说印证了各自内心的幽暗。而接下来连续三个“正如”……是对这两句的进一步的深入与延展,也是从有形移向无形,特别“正如说着的话/纷纷枯萎”预示着结果的别无选择,为世所累,却始终无法弃舍,透出的苍凉潜藏着某种神性的况味。这首诗的致胜之处还在于语言的弹性伸展出的张力及内部的语感带来的音乐性,使这首“隐”水一样涌动,更让一种无形的“痛”贯穿始终。
杨林还有一首《背面》也有这样的特质:“只予光鲜示人,而另一面/深陷荒凉/掩藏于表情之下的,才是我/按耐不住的苍劲/在一棵树上找到骨头的张望/和看不见的抽泣/光芒,由外而内穿刺/流淌黑/夜深人静,我可以真实一次/从伤口中起立,被草木唤醒良知/不与月光说茫然/只告诉自己,爱还有痛感/转身,也不意味离开”(《背面》)。其实每个人都存有一个“背面”,只是通常都以“光鲜示人”,那“掩藏于表情之下的,才是我”。读这样的诗不仅是对诗人的理解,更是对自我的慰籍,而呈现的“爱与痛感”可视为对心灵的瞩望,也可视为一种内省,而这些都是语言的弹性产生的效果。
从显到隐的裂变,杨林对诗歌的把握越来越自然适度、老练而又不着痕迹,他的诗歌也越来越趋向于“含混、微妙与神秘”的境地。最后我想用最受人喜爱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一句话做为本文的结束语:“惊奇中显现的意义一旦展开,就绝不会失去。”
2013-2-7于辽宁丹东
杨林:中国少数民族侗族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青年诗人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签约作家,已出版《花开花落》、《潮起潮落》、《春夏秋冬》、《侗族大歌》等诗歌集。当代诗歌自我接龙第一人。